从“敌人知晓系统”到“永不信任” 克尔霍夫原则与零信任模型的深层联系及对现代IT安全的启示
从“敌人知晓系统”到“永不信任” 克尔霍夫原则与零信任模型的深层联系及对现代IT安全的启示
摘要
本报告旨在深入剖析19世纪的克尔霍夫原则（Kerckhoffs's Principle）与21世纪的零信任（Zero Trust）安全模型之间的内在哲学联系与逻辑演进。报告的核心论点是：零信任并非凭空产生的全新概念，而是克尔霍夫原则中“安全应依赖于密钥而非系统保密性”这一核心思想，在现代分布式IT环境下，从密码学领域向整个企业安全架构的宏观扩展与必然演化。两大范式共享一种战略性的悲观主义前提，即“假设最坏情况”：克尔霍夫原则假定敌人完全知晓加密系统的设计，而零信任模型则假定网络已被攻破。本报告将首先分别阐述两大理论的基石，然后重点分析它们共享的安全理念，并论证零信任架构中的动态、上下文感知访问策略，可以被视为克尔霍夫原则中“密钥”概念在现代IT架构中的演化与升华。最终，报告将提出，深刻理解二者之间的传承关系对于构建面向未来的、能够抵御未知威胁、并真正具备弹性的网络安全战略至关重要。
第一章：克尔霍夫原则——百年密码学的基石
1.1 历史渊源：《军事密码学》的诞生
现代密码学乃至整个信息安全领域的设计思想，很大程度上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期的一项技术革命及其引发的军事需求。电报的发明从根本上改变了战争的形态，使得远距离、大规模的即时通信成为可能 1。这一变革极大地增加了需要加密保护的军事信息的数量和频率，同时也暴露了传统密码学的局限性。过去依赖于庞大、笨重且极易在战场上被缴获的密码本的加密方式，已无法满足新型战争的需求。因此，设计一种既安全又能在战场环境下便捷使用的“战地密码”系统，成为当时军事界面临的紧迫挑战 1。
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荷兰出生的语言学家和密码学家奥古斯特·克尔霍夫（Auguste Kerckhoffs）于1883年在法国的《军事科学期刊》（Journal des sciences militaires）上，连续发表了两篇题为《军事密码学》（La cryptographie militaire）的开创性文章 1。克尔霍夫的写作动机，是系统性地反驳当时在军事领域普遍存在的一种错误观念，即认为只要加密系统足够复杂、其设计不为人知，就能保证通信安全 4。他敏锐地意识到，依赖于设计的保密性本身就是一种脆弱性。因此，他着手为军事密码系统建立一套科学、严谨且注重实战的设计准则，这些准则后来成为了现代密码学设计的理论基石。
1.2 六大原始原则及其现代解读
克尔霍夫在其著作中提出了六条设计密码系统的“必要条件”（desiderata），这些原则全面地考虑了密码系统的安全性、可用性和可管理性。尽管这些原则是为140多年前的军事通信而设，但其蕴含的深刻智慧至今仍在现代IT安全领域熠熠生辉，并与零信任架构的许多理念不谋而合。
以下是克尔霍夫的六大原始原则及其在现代IT安全，特别是零信任语境下的平行解读 1：
表格 1: 克尔霍夫六大原则：原始规定与现代IT安全平行解读
在这六条原则中，第二条原则无疑是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条，它如今被普遍简称为“克尔霍夫原则”。这一原则直接挑战了“通过隐晦获得安全”（Security through Obscurity）的理念，奠定了现代密码学开放、透明的设计哲学 1。后来的信息论之父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更是将其精炼为一句极具影响力的格言：“敌人知晓系统”（the enemy knows the system），强调在设计安全系统时，必须从攻击者已经完全熟悉该系统这一最坏情况出发 1。
值得注意的是，克尔霍夫的第六条原则——关于系统易用性的要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忽视，但在一百多年后，随着人机交互和可用安全（Usable Security）研究的兴起，其重要性被重新“发现” 8。在零信任的实践中，如何平衡严格的安全验证与流畅的用户体验，正是对这一古老智慧的现代回应。一个让用户感到“精神紧张”的零信任架构，很可能会因为用户寻求捷径而催生出新的安全漏洞，这恰恰印证了克尔霍夫的先见之明。
1.3 核心思想：“安全不应依赖于隐晦”
克尔霍夫原则的核心思想，即“安全不应依赖于隐晦”，是一种深刻的安全哲学。它主张，一个真正安全的系统，其安全性应该来自于其内在的、可被公开验证的强度，而非依赖于对攻击者隐瞒其工作原理。
“通过隐晦获得安全”之所以被认为是危险的，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首先，保密性是暂时的。在现实世界中，系统设计和实现细节可能通过各种途径泄露，例如逆向工程、内部人员泄密、间谍活动，甚至纯粹的逻辑推演 1。一旦这种保密性被打破，整个系统的安全性就会瞬间崩塌。其次，隐晦会掩盖缺陷。将算法或系统设计保密，会极大地减少其被安全社区和专家学者审查的机会，从而使得其中潜在的漏洞和弱点难以被发现和修复。这无异于将未知的风险隐藏起来，等待被攻击者利用 1。
相反，开放和透明的设计则带来了诸多好处。它允许全球范围内的专家对系统进行同行评审（Peer Review），通过集体的智慧来发现并修正潜在的缺陷，从而使系统变得更加稳健和可靠 15。这种经受住公开审查考验的系统，其安全性也更能获得公众和用户的信任。
一个经典的类比是家庭门锁 6。一把高质量门锁的安全性，来源于其内部机械结构的精密与坚固，以及用户对钥匙的妥善保管。我们不会通过把锁藏在门后，不让任何人看到它的品牌和型号来期望获得安全。恰恰相反，我们会选择那些经过公开测试和认证、品牌信誉良好的锁具。在这个类比中，锁的机械设计就是“系统”，而钥匙就是那个唯一的“秘密”。
著名安全专家布鲁斯·施奈尔（Bruce Schneier）将克尔霍夫原则的适用范围从密码学推广到了所有安全系统。他指出，系统中的每一个秘密都构成了一个潜在的单点故障。因此，保密性本身就是系统“脆弱性”（brittleness）的主要来源，容易导致灾难性的崩溃。与之相对，开放性则为系统提供了“延展性”（ductility），使其在面对攻击和意外时能够更优雅地降级或失败，而不是彻底瘫痪 1。
1.4 现代应用：从AES到TLS的开放标准实践
克尔霍夫原则并非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它已经深深地融入了现代信息技术的血脉之中，成为构建全球互联网安全基础设施的指导方针。
最显著的例子莫过于当今广泛使用的加密算法和安全协议。无论是用于保护政府和商业敏感数据的“高级加密标准”（AES），还是支撑整个电子商务和安全通信的公钥密码体系（如RSA），亦或是保障我们日常网页浏览安全的传输层安全性协议（TLS/SSL），它们的核心算法和协议规范都是完全公开的、标准化的文档，任何人都可以查阅和研究 7。
以AES为例，它是由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NIST）通过一场全球性的公开竞赛选拔出来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密码学家提交了他们的候选算法，并对彼此的设计进行了长达数年的公开分析和攻击测试。最终胜出的算法（Rijndael）被证明是当时最安全、最高效的选择 7。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克尔霍夫原则的一次完美实践：通过最大范围的公开审查来建立对算法强度的信心。
在这些系统中，安全性被巧妙地从一个复杂、难以变更的“系统设计”问题，转化为一个相对简单、易于管理的“密钥管理”问题 1。当用户通过HTTPS访问一个安全网站时，浏览器和服务器之间使用的TLS协议是公开的，但它们会动态协商一个一次性的、保密的“会话密钥”。整个通信过程的安全性，就完全依赖于这个会话密钥的保密性。如果密钥泄露，只需重新建立连接生成新密钥即可，而无需更换整个TLS协议 7。
这种基于开放标准的实践还带来了其他重要优势。首先是互操作性（Interoperability），因为所有厂商都遵循相同的公开标准，所以不同系统和应用之间可以无缝地进行安全通信 16。其次是
算法敏捷性（Algorithm Agility），当某个公开算法被发现存在弱点或因计算能力的提升而不再安全时，整个社区可以协作迁移到一个新的、更强大的公开算法上，而无需从头设计一套秘密系统 16。
第二章：零信任模型——瓦解边界的现代安全范式
2.1 从“城堡护城河”到“永不信任，始终验证”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企业网络安全的主流范式是“城堡护城河”（castle-and-moat）模型 18。这种模型的理念非常直观：企业构建一个坚固的网络边界（护城河），通过防火墙、VPN网关等设备严加防守，以抵御来自外部互联网的威胁。其核心假设是，网络边界之内是“可信”的安全区，而边界之外则是“不可信”的危险区 20。在这种模型下，安全工作的重点是边界防御。一旦用户或设备通过了边界的身份验证（例如，通过VPN登录），就会被授予对内部网络资源的广泛访问权限，因为它们已经被认为是“可信的”了。
然而，随着云计算、移动办公和自带设备（BYOD）等趋势的兴起，这个传统的安全边界正在变得日益模糊甚至消亡 22。企业的应用和数据不再仅仅位于内部数据中心，而是广泛分布在多个云平台；员工也不再局限于办公室的固定工位，而是随时随地使用各种设备接入网络。这种分布式、动态化的IT环境使得“城堡护城河”模型捉襟见肘。其最大的弊端在于，一旦攻击者以任何方式（如通过钓鱼邮件、被盗凭证或供应链攻击）突破了这道脆弱的边界，他们就能在被认为是“可信”的内部网络中自由地进行横向移动（Lateral Movement），寻找并窃取高价值的数据资产，而内部的防御机制对此往往无能为力 18。
为了应对这一挑战，一种全新的安全范式应运而生。大约在2010年，时任Forrester Research分析师的约翰·金德瓦格（John Kindervag）提出了“零信任”（Zero Trust）的概念 18。零信任模型彻底颠覆了传统安全思想，它的核心理念是“永不信任，始终验证”（Never trust, always verify） 18。该模型从根本上废除了基于网络位置的隐式信任，主张不应默认信任网络内部或外部的任何人、设备或应用。无论请求源自何处，每一次对资源的访问请求都必须经过严格的身份验证和授权检查，就如同它来自一个完全不受信任的网络一样 11。
表格 2: 安全模型对比：传统边界模型 vs. 零信任架构
这张表格清晰地揭示了零信任所带来的范式转变。它不再将安全视为一个静态的、基于位置的属性，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动态的、以身份为中心、在每次交互中都必须重新建立的过程。
2.2 零信任的三大核心原则
零信任不仅仅是一个口号，它建立在一套清晰、可操作的核心原则之上。这些原则共同构成了零信任架构的理论基础，指导着具体的技术实现和策略制定。
显式验证 (Verify Explicitly): 这是“永不信任，始终验证”理念的具体化。零信任架构要求，每一次访问请求都必须基于所有可用的数据点进行严格的身份验证和授权决策，而不是依赖于任何预设的信任关系 27。这些数据点是多维度的，包括但不限于：
用户身份： 用户的角色、部门和权限。
设备健康状况： 设备的类型、操作系统版本、补丁级别、是否安装了安全软件等。
地理位置： 请求发起的物理位置。
行为模式： 与该用户或设备的历史行为相比，当前请求是否异常。
数据分类： 被请求资源的敏感度级别。
威胁情报： 是否有与该请求相关的已知威胁。
最小权限访问 (Use Least Privilege Access): 这一原则要求，即使用户和设备通过了验证，也只能被授予完成其当前任务所必需的最小权限集合 11。访问权限应该是“即时”（Just-in-Time, JIT）和“适度”（Just-Enough-Access, JEA）的，并且在任务完成后应立即撤销 27。最小权限原则的目的是，一旦某个账户或设备被攻击者攻破，能够将潜在的损害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这个范围被称为“爆炸半径”（blast radius）。通过严格限制每个实体的权限，零信任架构能够有效地阻止攻击者在网络中进行横向移动，从而保护关键资产 11。
假设泄露 (Assume Breach): 这是零信任模型在心态和战略层面的核心。它要求安全团队的设计和运营前提是：攻击者已经存在于网络内部，数据泄露不是“是否”会发生的问题，而是“何时”发生的问题 27。这种心态彻底改变了安全运营的模式。它促使组织采取以下措施：
网络分段： 将大型网络划分为更小的、相互隔离的“微分段”（Micro-segmentation），使得即使一个网段被攻破，攻击也难以蔓延到其他区域。
端到端加密： 确保所有通信，即使是内部网络之间的通信，也都经过加密，防止数据被窃听。
全面的可见性和分析： 持续监控和分析所有网络流量和用户活动，以便能够快速发现异常行为和潜在的威胁，并作出响应。
“假设泄露”原则是一种操作层面的悲观主义，它迫使安全团队从被动的“事件响应”模式，转变为主动的“持续响应”和“威胁狩猎”（Threat Hunting）模式 31。这不仅影响技术选型，更深刻地改变了安全团队的文化、技能要求和预算分配。
2.3 零信任架构（ZTA）的五大支柱与实现技术
为了将零信任的原则落地，业界和政府机构提出了多种架构模型。其中，美国网络安全和基础设施安全局（CISA）发布的零信任成熟度模型（Zero Trust Maturity Model）因其全面性和权威性而被广泛引用。该模型将零信任架构划分为五大技术支柱，并由三大跨领域能力作为支撑 30。
五大支柱 (Five Pillars):
身份 (Identity): 被视为零信任架构的基石 35。它关注的是对所有实体（包括用户、服务账户和设备）进行唯一标识和强身份验证。关键技术包括身份与访问管理（IAM）系统、抗网络钓鱼的多因素认证（Phishing-resistant MFA）以及单点登录（SSO）等 34。
设备 (Devices): 关注连接到网络的所有设备（如笔记本电脑、手机、服务器、物联网设备）的安全状态。这要求组织能够清点所有设备，建立设备安全基线，并持续监控设备的健康状况和合规性，以确保它们没有被破解或存在漏洞 34。
网络 (Networks): 关注如何控制网络流量和阻止威胁的横向移动。核心技术是网络分段，特别是微分段，它将网络划分为多个独立的、精细的区域，并对跨区域的流量实施严格的访问控制策略。此外，所有网络流量都应被加密 12。
应用与工作负载 (Applications & Workloads): 关注在本地数据中心、云端或容器中运行的应用程序和服务的安全。这包括确保对应用的访问是经过持续授权的，将应用安全测试（AST）集成到开发和部署的整个生命周期中（DevSecOps），以及保护API接口 34。
数据 (Data): 零信任的最终目标是保护数据 21。这一支柱关注对数据本身进行保护，无论其位于何处。关键措施包括对数据进行分类和标记，基于数据的敏感度实施访问控制，对静态和传输中的数据进行加密，以及部署数据防泄露（DLP）工具 34。
三大支撑能力 (Cross-Cutting Capabilities):
可见性与分析 (Visibility and Analytics): 收集和分析来自五大支柱的日志和遥测数据，以实时了解网络中发生的一切，检测异常行为和潜在威胁 34。
自动化与编排 (Automation and Orchestration): 自动化安全策略的执行、威胁响应和工作流程，以应对大规模、高速的网络攻击 34。
治理 (Governance): 制定和执行全组织的零信任策略，确保安全措施符合业务需求和合规性要求 34。
实现一个完整的零信任架构，需要多种技术的协同工作，例如零信任网络访问（ZTNA）/软件定义边界（SDP）、多因素认证（MFA）、身份与访问管理（IAM）、端点检测与响应（EDR）、以及微分段技术等 12。零信任并非单一产品，而是一个集成的、端到端的安全战略。
第三章：两大原则的交汇：哲学共鸣与逻辑演进
克尔霍夫原则与零信任模型，虽然诞生于相隔一个多世纪的不同技术时代，分别应对密码学和网络架构的挑战，但它们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内在联系。零信任模型可以被视为克尔霍夫原则在现代IT环境下的逻辑延伸和宏观实践。这种联系不仅体现在共享的哲学基础上，更体现在安全关注点的演进和核心概念的抽象映射上。
3.1 共同的哲学基础：“假设最坏情况”的安全思想
两大安全范式的第一个，也是最根本的交汇点，在于它们都建立在一种战略性的悲观主义哲学之上，即“假设最坏情况”（Assume the Worst-Case Scenario）。
克尔霍夫原则的出发点是假设敌人是聪明的、资源充足的，并且最终能够获得除了密钥之外的关于密码系统的一切信息。这包括加密算法的数学原理、实现代码、甚至是承载加密功能的物理设备 1。安全系统被要求必须在这种信息完全不对称的、对防御方极为不利的“最坏情况”下，依然能够保障通信的机密性。它拒绝任何基于“敌人是无知的”或“我的设计足够隐晦”这类乐观假设的侥幸心理。
同样地，零信任模型的核心假设是网络环境本质上是充满敌意的，并且已经被攻破。它假定内部网络与外部互联网一样不可信，随时可能存在着恶意行为者，无论是外部入侵者还是恶意的内部人员 25。因此，安全防御不能依赖于一个假想的“安全”内部区域。每一次访问请求，无论其来源，都必须被视为潜在的威胁，并经过严格的审查。它同样拒绝了传统模型中“我的内部网络是安全的”这一乐观假设。
这种共享的哲学基础，决定了二者在设计安全体系时的根本方法论：不是去构建一个期望不被攻破的完美壁垒，而是设计一个在被攻破或被完全了解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有效控制风险、保护核心资产的弹性系统。它们都将安全保障的基石，从不可靠的、易变的外部因素（如保密性、网络位置），转移到了可控的、可验证的内部因素（如密钥、访问策略）。
3.2 从密码系统到企业架构：零信任如何扩展克尔霍夫原则
如果说克尔霍夫原则是应用于一个边界清晰、功能明确的密码系统（Cryptosystem），那么零信任模型就是将这一原则的逻辑应用并扩展到了整个复杂、动态、边界模糊的现代企业IT架构（Enterprise Architecture）。这是一个从微观到宏观的逻辑演进。
首先，“系统”的内涵被极大地扩展了。
在克尔霍夫的时代，“系统”指的是一个具体的加密算法及其实现，例如一个密码盘或一台像恩尼格玛机那样的设备 7。攻击者“知晓系统”，意味着他们了解这台机器的接线、转子的工作原理等。
而在零信任的语境下，“系统”的概念被泛化为整个企业的数字生态系统。这包括了所有的网络拓扑结构、服务器和虚拟机的配置、云服务的部署方式、应用程序的架构、API的接口定义，以及它们之间所有可能的通信路径和交互逻辑 10。零信任的“假设泄露”和“永不信任网络”原则，实际上等同于假设攻击者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的全部信息。
其次，安全焦点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
克尔霍夫原则的革命性在于，它将安全的焦点从保护系统设计的秘密，转移到了保护密钥的秘密。系统的设计可以是公开的，但只要密钥是保密的，系统就是安全的。
零信任架构则完成了第二次焦点转移。它将安全的焦点从保护网络边界的完整，转移到了保护每一次访问决策的可信执行。网络架构可以是“公开”的（即假设攻击者已经身处其中），但只要每一次访问请求都经过了严格、正确的验证和授权，核心资源就是安全的。
这种从密码系统到企业架构的扩展，揭示了一条清晰的逻辑脉络：随着技术的发展，需要保护的“系统”范围在不断扩大，但那个核心的安全设计哲学——将安全依赖于一个小的、可控的、动态的秘密，而非一个大的、复杂的、静态的结构——始终保持不变。
3.3 “密钥”的演变：零信任世界中的身份、策略与上下文
在克尔霍夫原则与零信任模型的类比中，最精妙的对应关系体现在“密钥”这一核心概念的演变上。如果说零信任架构是扩展版的“系统”，那么必然存在一个与之对应的、经过演化的“密钥”。
在传统密码学中，密钥是一个静态的、预共享的秘密值（如一个字符串或一串数字），它是解密密文、获取信息的唯一凭证。
在零信任架构中，这个传统意义上的“密钥”被一个更加复杂、动态和抽象的概念所取代：一个基于上下文、由策略引擎实时生成的访问决策（Access Decision）。这个“决策”本身，就是授予或拒绝某次访问请求的“钥匙”。
这个现代版的、抽象的“密钥”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字符串，而是由多个动态数据点（即“信号”）在访问请求发生的瞬间，由策略引擎（Policy Engine）根据预设的策略规则组合、计算得出的结果 29。构成这个动态“密钥”的关键组件包括：
身份 (Identity): 请求的发起者是谁？是人类用户还是服务账户？其角色和权限是什么？43
设备状态 (Device Posture): 请求来自哪个设备？该设备的操作系统是否是最新版本？是否安装了必要的安全软件？是否存在已知的漏洞？34
上下文 (Context): 请求发生的时间、地理位置、IP地址是否符合常规？该用户的行为模式是否出现异常？28
资源属性 (Resource Attributes): 被请求的资源是什么？它的数据敏感度等级如何？30
每一次访问请求，策略引擎都会收集所有这些信号，并根据安全策略进行实时风险评估，最终输出一个“允许”或“拒绝”的决策。这个决策就是打开资源大门的“钥匙”。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零信任架构的安全性，不依赖于隐藏其网络拓扑或应用部署（即“系统”），而是完全依赖于这个动态“密钥”——访问决策——的生成过程的完整性和正确性，以及构成决策依据的各个信号（如身份凭证）的保密性。这与克尔霍夫原则——安全性依赖于密钥而非系统——形成了完美的逻辑映射。保护零信任架构，就意味着要保护身份验证的强度、设备健康检查的可靠性、行为分析的准确性以及访问策略的合理性。
3.4 实践体现：拥抱开放标准与公共审查的架构
克尔霍夫原则倡导的开放性，在零信任架构的现代实践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一个健壮的、成熟的零信任实现，通常不是建立在专有的、不透明的“黑盒”技术之上，而是广泛采用经过全球社区严格审查的开源工具和开放标准 44。
这种做法本身就是克尔霍夫原则在架构层面的应用。当一个组织选择基于开放标准来构建其零信任体系时，它实际上是在声明：我们系统的安全性，来自于这些公开、透明、经过千锤百炼的构建块的内在强度，而不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任何秘密配方。
在零信任架构中，这种实践体现在多个层面：
身份验证与授权: 广泛采用如OAuth 2.0、OpenID Connect (OIDC) 和 SAML 这样的开放标准，来实现跨系统、跨应用的安全身份联合和授权委托。这些协议的规范是公开的，其安全性经过了多年的学术研究和产业实践的检验 44。
强身份验证: 为了抵御日益猖獗的凭证窃取和网络钓鱼攻击，越来越多的组织采用基于FIDO联盟的WebAuthn等开放标准的强认证机制。这种机制利用公钥密码学，使得用户的凭证（如私钥）永远不会离开其设备，从而提供了极高的安全性 44。
工作负载身份: 在现代云原生环境中，服务之间的通信安全至关重要。像SPIFFE（Secure Production Identity Framework for Everyone）和SPIRE（the SPIFFE Runtime Environment）这样的开源项目，为每一个工作负载（如一个容器或一个微服务）提供一个基于加密技术的可验证身份，使得服务间可以实现安全的、零信任的相互认证 44。
选择这些开放标准和开源工具，不仅仅是为了技术上的便利性或互操作性。从安全哲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它迫使组织必须将安全重心放在真正重要的地方。因为当你的核心认证和授权机制都基于公开文档时，你无法再依赖“隐晦”作为防御手段。这就强制安全团队必须专注于定义严谨的访问策略、确保身份和设备信号的准确性、以及做好凭证和密钥的生命周期管理。这正是克尔霍夫原则所倡导的安全实践的精髓：让系统接受阳光的检验，并将安全的核心锚定在对“密钥”的严格管控上。
第四章：战略启示——构建面向未来的弹性安全体系
理解克尔霍夫原则与零信任模型之间的深刻联系，不仅仅是一次学术上的追根溯源，更重要的是，它为企业在当今复杂多变的威胁环境中构建安全体系提供了宝贵的战略启示。将这两种思想结合起来，可以指导组织设计出更具弹性、适应性和前瞻性的安全战略。
4.1 透明度与可验证性：设计安全系统的双重支柱
克尔霍夫原则的核心是透明度，零信任的核心是可验证性。二者结合，构成了现代安全系统设计的双重支柱。
这意味着，企业在进行安全技术选型和架构设计时，应当主动拒绝“安全黑盒”。一个声称通过某种专有、秘密技术来保证安全的解决方案，本质上是违背克尔霍夫原则的。组织应优先选择那些基于开放标准、提供清晰文档、其安全声明可以被独立分析和验证的产品和服务 10。这种选择不仅降低了被单一供应商锁定的风险，更重要的是，它将安全建立在可信、可审查的基础之上。
在企业内部，同样应贯彻这一原则。安全架构的设计、访问策略的规则、数据流的路径等，都应该被清晰地文档化并接受内部（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是外部）的审查。安全团队必须抱着“攻击者最终会了解我们的一切”的心态来设计防御，确保系统的有效性不依赖于任何形式的“信息不对称”。
4.2 减少攻击面与限制“爆炸半径”的协同效应
克尔霍夫原则和零信任模型在风险控制上展现出了强大的协同效应，共同构建了一个能够“优雅地失败”（fail gracefully）而非灾难性崩溃的弹性系统 1。
克尔霍夫原则通过将安全依赖从整个复杂的系统转移到单一的、可管理的密钥上，极大地减少了需要保护的秘密的攻击面。攻击者的目标被清晰地聚焦在密钥上，防御方可以将资源集中用于保护这个关键点。
零信任模型则专注于在攻击发生后限制其“爆炸半径”。通过最小权限原则和微分段技术，即使攻击者成功窃取了某个用户的凭证（相当于攻破了某个“密钥”），他们所能造成的损害也被严格限制在那个用户被授权访问的、极小的资源范围内，无法在网络中横向移动，触及更核心的资产 11。
当这两种思想结合时，一个理想的安全态势便得以形成：系统的整体设计是开放和可审查的，因此更加稳健；而系统的内部操作是严格分割和精细授权的，因此具备了强大的损害控制能力。这种架构承认了单点失效是不可避免的（任何凭证都可能被盗），但通过设计确保了单点失效不会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从而实现了真正的网络弹性 48。
4.3 对安全文化和技术选型的影响
将克尔霍夫原则的透明度与零信任的验证框架相结合，必然会对组织的安全文化、技术栈乃至商业战略产生深远影响。
首先，它推动了安全文化的转变。安全团队的角色不再仅仅是构建和维护边界的“守护者”，而是转变为在整个企业范围内持续管理信任关系、评估风险并赋能业务的“风险管理者”和“业务赋能者” 47。安全不再是一个静态的、一次性的配置任务，而是一个动态的、贯穿于所有业务流程的持续性活动。
其次，它指导了技术选型的方向。组织应倾向于选择那些能够提供深度可见性、拥有丰富API以支持自动化和编排、并且能够无缝集成到更广泛生态系统中的平台化解决方案，而不是购买一堆功能孤立、互不通信、内部逻辑不透明的单点产品 10。这种平台化的方法，能够更好地支持零信任模型所需的数据收集、策略执行和自动化响应。
最后，这种结合的理念为企业提供了面向未来的安全框架。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AI）、物联网（IoT）和边缘计算等新技术的普及，企业的攻击面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大和复杂化。一个依赖于固定边界或设计保密的传统安全模型，在这样的未来面前将不堪一击。而一个基于克尔霍夫原则和零信任思想的架构，由于其安全性不依赖于任何静态的边界或秘密，而是依赖于动态的、以身份为中心的验证，因此天然地具备了应对未来未知威胁所需的适应性和可扩展性 11。例如，在保护AI系统时，我们可以假设AI模型的架构是公开的，但每一次对模型的调用、每一次对训练数据的访问，都必须经过严格的零信任验证，从而保护AI这一新兴的关键资产免受滥用和攻击 29。
从更宏观的商业视角看，采纳这一联合哲学也是一项明智的经济和运营决策。一个基于开放、可验证组件构建的系统，可以有效避免供应商锁定，提高技术栈的灵活性。一个旨在限制泄露影响范围的架构，能够显著降低不可避免的安全事件所带来的财务损失和声誉损害 45。这将使首席信息安全官（CISO）能够与首席财务官（CFO）和首席执行官（CEO）进行更有成效的对话，将安全投入从一个成本中心的话题，转变为一个关于降低业务风险、提升业务敏捷性和保障企业长期价值的战略性讨论。
结论
在信息安全领域，历史的智慧往往能为未来的挑战提供最深刻的指引。本报告通过深入分析得出结论，诞生于21世纪的零信任安全模型，并非一项孤立的技术创新，而是对19世纪克尔霍夫原则核心思想的逻辑继承、宏观扩展和全面实践。
从克尔霍夫的“敌人知晓系统”到零信任的“永不信任，始终验证”，贯穿始终的是一条清晰的哲学主线：真正的、持久的安全，必须建立在设计的内在稳健性和验证过程的严格性之上，而绝不能依赖于设计的隐晦性或环境的假定可信。克尔霍夫原则将安全的赌注从庞大复杂的“系统”转移到了小而可控的“密钥”上；零信任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将“系统”扩展至整个无边界的企业IT架构，并将“密钥”升华为一个由身份、设备和上下文共同构成的动态访问决策。
在当今和未来的网络环境中，随着数字化转型的深入，传统的安全边界将持续消融，威胁的来源和形式将更加多样化和难以预测。一个成功的安全战略必须从根本上放弃对网络中任何组件的隐式信任。通过将克尔霍夫原则所倡导的透明度与开放性，同零信任架构所要求的持续验证与最小权限框架相结合，组织能够构建一个真正具备深度弹性的安全体系。
这不仅是一种技术架构的升级，更是一种安全文化的成熟。它要求我们承认漏洞和泄露的不可避免性，并将工作的重心从徒劳地追求一个“坚不可摧”的壁垒，转移到构建一个即使在持续的压力和局部的失败下，依然能够保护核心资产、维持业务连续性的敏捷、自适应的防御系统。这正是克尔霍夫原则在一百多年前播下的种子，在零信任的土壤中结出的、能够帮助我们应对未来挑战的智慧之果。
Works cited
Kerckhoffs's principle - Wikipedia,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 6 principles from 1883 - Financial Cryptography,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Principe de Kerckhoffs - Wikipédia,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LA CRYPTOGRAPHIE MILITAIR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La Cryptographie Militaire - l'ARCSI,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s Principle — The enemy knows the system | by Ali Rahimian - Medium,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 principles – Why should I make my cipher public?,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s principle – Knowledge and References - Taylor & Franci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 principles from « La cryptographie militair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design principles - NCSC.GOV.UK,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 Guide to Zero Trust Security | CrowdStrik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Security? How Does it Work - Fortinet,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 Principle - Tutorialspoint,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A note about Kerckhoff's Principle - The Cloudflare Blog,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 principle - Kerckhoff & Cryptography - Maxime von Kerckhoff - Rock the Prototyp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Kerckhoffs' principle definition – Glossary - NordVPN,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Kerckhoffs's Principle? - ITU Online IT Training,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Zero Trust Security Model - Akamai,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 Benefits & Core Principles - Zscaler,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vs Traditional Security Models: What's the Differenc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and Security Guide - Varoni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Security? The Architecture & Model - Netskop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 NIST Technical Series Publication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The 3 Zero Trust Principles (and Why They Matter) - Cimcor,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The InfoSec Guide to the Principles of Zero Trust - CybeReady,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 Microsoft Learn,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 Google Cloud,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Strategy & Architecture | Microsoft Security,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security: The zero trust model - Article - SailPoint,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y "Assume Breach" Mentality Can Improve Your Cybersecurity - Prolion,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The Assumed Breach Model - A Practical Approach Part 1 - alaniz.io,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Assumed Breach: Objectives, Methodology, Test Scenarios and Use Cases - Vaadata,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security model - ITSAP.10.008,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How Many Zero Trust Pillars Are There, Really (and Where to Start)? - FedTech Magazin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Maturity Model - CISA,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 IBM,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5 Core Principles of Zero Trust Security - Check Point Softwar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12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Examples With Actionable Guide ...,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What is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 Palo Alto Network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A zero trust approach to security architecture - ITSM.10.008,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The 7 Pillars Of Zero Trust Explained - Netwrix,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pillars explained: master the 5 core principles - Prey Project,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Designing a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20 open-source tools to secure ...,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benefits and the importance of enhancing cloud security - Infosy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Security System Design and Verification for Zero Trust Architecture - MDPI,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adoption framework overview | Microsoft Learn,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Security design principles - Microsoft Azure Well-Architected Framework,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Four Strategic Principles of Network Security Design - SecureOp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vs. SASE - CrowdStrike,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 Leidos, accessed August 19, 2025,
Zero Trust Security The Future of Cyber Defense - Citrin Cooperman, accessed August 19, 2025,